对于被执行人程某，法院执行员本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找他。1100多里的路程，大约有200多里异常艰难，好像被陨石雨蹂躏过一样，路面坑洼遍布，未完全融化的冰雪拥抱着浑浊的泥水在大大小小的坑洼里潜伏，捕兽夹般紧盯着过往的车辆。即使再小心翼翼，警车仍然防不胜防，行至未半既胎压报警。但阿巴嘎确实辽阔而壮丽，这个位于锡林郭勒盟西北部的大草原足足有2.75万平方公里。春天还没到，枯黄的茅草顺着蜿蜒的丘陵绵延天际，从天空望下去，白色的警车如落单的蚂蚁一般或蠕动、或疾驰在苍茫的画幅中，目之所及，半天才能看到一户人家点缀在草原深处——整个阿巴嘎旗也才只有4万多人口。
虽然程某近几年下落不明，但是本案另两名被执行人刁某、吴某就在巴林左旗本地生活，而且财产线索也被发现，用足执行措施，本案12万元的案款或早或晚总能到位。
2020年，由刁某、吴某作保，程某向某银行借款10万元，一年后借款到期，程某未偿还一分本息，人也不见下落。当银行向担保人催收借款时，担保人这才弄清自己的连带责任到底意味着什么，赶紧多方打听程某的行踪。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，基本能确定程某在锡林郭勒。2021年以来，刁某、吴某分别去过锡林郭勒盟的东乌旗、西乌旗、锡林浩特市，最远还去过二连浩特，都无一例外地扑了空。
2023年3月下旬，本案原告向巴林左旗人民法院执行局申请强制执行，当执行员联系上刁某时，他和吴某仍在追寻程某的路上风尘仆仆。
“这次差不多了，程某应该就在阿巴嘎旗给别人放羊，我们去‘踩点’，麻烦你们把他抓回来。”
“法官行行好，不要执行我们，我们岁数也不小了，挣点钱不容易，要是替程某还钱，我们自己的日子就没法过了。”
三个被执行人，无论要求谁履行给付义务都于法有据。执行员略一思忖：莫不如给担保人一个机会。借款案件中，担保人都感觉自己“冤屈”，对法院执行普遍比较抗拒。而且，即使案款执行到位，后续还涉及担保人向主借款人追偿的问题，免不了产生一系列诉讼，如果能找到主借款人，并就此化解纠纷再好不过。执行员暂时答应了刁某、吴某的请求。
或许是执行的威慑大大敦促了担保人，这一次，他们到达目的地后经多方打探，终于发现了行踪不定的程某，他和妻子果然在给别人放牧。阿巴嘎本就人迹罕至，而程某则躲在更加偏远的伊和高勒苏木的一处草场。担保人没有打草惊蛇，他们找到有网络信号的地方，连夜给执行员发来微信“位置”。执行员没有耽搁，4月3日一早即驱车驰行。
但糟糕的路况和中途的雨雪打乱了执行员的预计。那天下午时分，没预备耗时如此之长的执行员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，比颠簸还难受的是也没有预备水，执行员干渴难耐。不知何时，前方终于出现了七八所聚集的房屋，依执行员一路所见，这肯定就是一处城镇了，赶紧过去想买瓶水。但是到跟前才发现，这里有卫生院，确实应该是个城镇，但是所有的房屋全部大门紧锁，好像恐怖片里阴森的场景，大街上一个鬼影都没有。比干渴更难受的是，因为没想到道阻且长，盲目地高估了车里的油量，一路上连个商店都没一个，更不敢指望还有加油站。执行员只能轻踩油门，非必须坚决不踩刹车，以节省每一滴汽油。
景色呢，却是越往里走越觉可人。远山绵亘，近草萋萋，中无杂树，偶尔见一两处不大的湖泊，水波随风皱起，亦可想见鱼翔浅底的快乐，真是个没有桃花林的世外桃源。另一方面，世外盛景的不便也很明显，由于信号不好，刁某向执行员更新“位置”信息时要一边驾车、一边举着手机不断移动，与执行员的联系也是时断时续，等到终于与其碰面继而找到程某时，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。
程某和妻子替人牧着上千只羊，同时也牧着自家的80多只羊，一年四季要轮牧四五处草场。程某脸膛黑红，衣服脏旧，骑着摩托车漫山遍野地驱赶着羊群。除了脸庞五官能看出与少数民族的不同，他的每一天已然是最纯粹的游牧生活。
程某夫妇栖居在一座矮小的蒙古包里。确实矮，以至于即使有程某的提醒，执行员还是一头撞上了门梁，疼得龇牙咧嘴。一铺简易的木板床占了大半个室内空间，床前中央搭着一座火炉，火炉里常年燃着就地取材的羊粪砖，火炉上放着一口做饭烧水的铁锅，蒙古包基本就满了。除此之外，角落里还堆放着些杂物，最重要的是两口小缸，一口腌咸菜，一口盐酸菜，在这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，那是程某夫妇一年四季不变的口粮。
程某夫妇借了不只一笔钱，钱都给儿子结婚及帮衬儿子的生活用了，所以即使他们的生活简陋得不能再简陋，经济上仍然捉襟见肘。还好眼见就有一束光照亮了生活，执行员了解到，程某在老家闲置的房屋已经被政府列入征占范围，大概二十多万元的补偿款足以缓解燃眉之急。春节后，饲养的绵羊还诞下了80来只小羊，到秋天也可以变现了。
看到程某的状况，详细了解了他的财产线索，执行员与申请人电话联系，并经双方当事人同意，程某在雇主处预支了1万元工资转账给申请人，其余案款由其房屋补偿款给付，如房屋补偿款没有发放或者较晚发放，程某在秋季变卖绵羊后清偿案款。回到巴林左旗后，执行员第一时间查封了程某的房屋，冻结了房屋补偿款。直到这时，看到基本上捂住了自己的钱袋子，刁某和吴某才松了一口气，向执行员连声致谢，几年的寻“程”苦旅终于没有白付。
做完笔录，走出蒙古包。辽阔的、幽静的夜已然覆盖了整个草原，羊儿们睡了，星星在黝黑的天幕上闪闪发亮。但执行员顾不得这良辰美景，因为“燃油”之急，他们要小心翼翼地赶到最近的别力古台镇，那里是阿巴嘎旗的行政所在地，据说也是全旗唯一一个能加油、修整的地方。
何况在夜幕之下，白天颠簸过的那些路只能会更加狰狞。